追忆与沈延毅先生的深情过往

2024-06-22 21:48

追忆与沈延毅先生的深情过往

本文转自：沈阳日报

沈老书赠作者

□蔡益民

2023年是我国近现代著名书法大师沈延毅先生诞辰120周年。不久前，荣宝斋沈阳分店经理刘鹏先生给我发信息，婉商可否提供沈老书法大作供展，我当即表示鼎力支持。我的坚定态度，其缘有三：一是对沈老充满无尽的敬仰与怀念，供展作品是一种深切的表达；二是沈老生前赠我之大作，皆为精品，不应私藏湮没，应展示后人拜学，为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尽责；三是刘鹏与我情如兄弟，同道雅趣，仁理当至。其后我向店里交付了作品，并向在场的沈延毅先生长孙沈诗政、刘鹏先生和书画界师友，略述了蔡家与沈老的过往渊源、奇闻趣事，述之真切，听者慨叹，时而噱噱。我应大家敦嘱，连夜追记历史云烟，现付梓共飨。

沈老与祖父的忘年厚谊

家父蔡兴权（泉），1929年哈尔滨双城生人。新中国成立后，父亲以长春市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史学系。朝鲜战争爆发后，他弃笔从戎，志愿参加了抗美援朝。后转业到盖县（今盖州市）从事地方教育事业，后任县志办副主任，从事地方史学研究。

沈老出生于盖州古城，是一个时期的历史亲历者、见证人。1983年夏，父亲与县志办的同志首次来到沈老家中，向沈老当面探讨考证县志史料。这是父亲与沈老首次见面。父亲知道沈老曾在吉长道尹公署供职的经历，交谈中提及祖父曾任吉长道尹。“你父亲叫蔡运升？” “正是家父。”沈老闻之万分惊喜，忙站起身来端详父亲，发出一阵深深的慨叹，向父亲讲起了与祖父的早年过往。

祖父蔡运升，字品三，满族，1879年生于黑龙江省双城堡。清光绪二十九年（1903年）拔贡，保定法政学堂毕业。祖父从幼时开始就刻苦攻读，广涉经史文集，工于诗文、书法。据沈老介绍，祖父是在任吉长道尹时，与沈老谊切苔岑，情谊深厚，成忘年挚友。道尹是清末民初官职，吉长道尹统辖长春、吉林地区，为地方最高行政长官。沈老于1926年大学毕业后，供职吉长道尹公署，时年祖父47岁，沈老23岁。沈老告诉父亲，当年他给祖父作文秘，因同有高雅志趣，在处理完公务后，时常与祖父在一起和诗论书，谈古论今，品评时政。在书法方面，也时常交流临池感见，畅谈心得。祖父书法七八岁时以王義之为宗打下根基，后追赵孟頫、董其昌，俊秀超逸，一时盛名。因行使公文所需，沈老书法工整庄雅，不少公文抄录、发送之事，祖父交由沈老提笔。其时沈老碑帖兼习，朴茂华美，初探变法之奥，滋露雄强风骨，常有新得，与祖父交展共勉。1929年，经祖父举荐，沈老离开吉长道尹公署，供职中东铁路公署。沈老说，因祖父兼任铁路交涉员，仍时常与祖父见面，每有相见，如故如亲，尽诉清风高谊，别之惜惜，念念不忘。

沈老万分感慨地说道：“蔡道尹，我平生最为钦佩，品才高卓，令人敬仰，一辈子清廉为官……”沈老当着大家的面，吟诵了当年与祖父和的一首七绝（诗稿散佚）。

1987年春节前，父亲想请沈老题块匾，以示永久纪念。沈老略作思考，仿佛回到了尘封已久的岁月。沈老请人铺好一张六尺对开的宣纸，把烟袋往桌子边上一放，摘掉高度近视镜，提起大笔，饱蘸墨汁后，横空起势，斜笔铺毫，左右翻展，上下腾挪，八面挥杀，如写如画，直看得我眼花缭乱。不一会儿，“禩葉書香”四个大字浮现在眼前，古拙老辣，朴茂厚重，精彩逼人。接着沈老又拿起蘸墨的小笔，开始在大字的左侧写跋：“兴权蔡君系出吉林之双城，其先君蔡品三余忘年友也，现寓居于盖邑。沧桑隔世，感慨系之，为书四字，留作纪念。丙寅岁末，八五叟沈延毅”。此匾寓意赓续文脉、薪火相传。这幅非常珍贵的墨宝，装裱后至今一直挂在家中大堂之上，熠熠生辉，家人时常仰望着它，充满无尽的感慨与怀念。

沈老对我的殷殷教诲

父亲与沈老幸遇结识后，我内心非常兴奋，也备受激励。因为少时就喜爱书法，初学唐楷，后喜魏碑风骨。沈老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，内心崇拜已久，求拜之心切切。

回忆父亲嘱我之年刚20岁，正在辽宁青年干部学院读书。记得金秋的一个下午，在省委党校参加培训的盖县县委宣传部负责人、沈老的亲戚杨建华带我登门拜谒已83岁高龄的沈老。当沈老听说是故友孙子来看望，非常动情，慢慢站起一米九多的身躯，笑意盈盈，慈祥可亲地端详着我，连声说：“好、好、好！”令我诚惶诚恐，又十分感动。从此我成为沈老家的小常客。

1986年除夕前的一天早晨，我专门去了沈老家，想在回老家前提前给老人家拜个早年。沈老当时坐在书案前，面色红润，精神矍铄，嘴里叼着大烟斗，有滋有味地抽着，屋里充溢着节日气氛。我向沈老行完拜礼，说明来意之后，坐在了一旁。过了一会儿，沈老眯缝着眼睛，对着我说：“我说呀，你应当回家乡去，和你父亲为振兴地方文化事业做点事儿。”我当时已经毕业留校，没有离开沈城的想法。沈老又说起他要帮忙推荐我回家乡工作，我忙对沈老说：“沈老，我现在已经在学校工作了，感觉还挺好，要不以后考虑回家乡的事，如何？”此刻的我，内心非常忐忑。沈老看出了我的窘态，安慰了我一句，我赶忙笑着脸站起身来，向沈老鞠躬赔不是，这一下倒给老人家逗乐了，沈老笑意津津地说：“你这小子，就是嘴好，倒挺会说话。”

过了一会儿，沈老语重心长地说：“你要向你父亲学习，多读书，多经历，学点历史，有好处，人生不易啊。”我问沈老读什么书好，沈老说，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都不错，经史文集，孔孟之道，唐诗宋词，古典文学等等。我向沈老请教书法学习，想学他老人家的书体，看着刚劲有力。沈老对我讲：“不能学我呀，学我则死……唐以前的都行，可先写写唐楷，打好基础。”随后老人家又说了些点拨的话。后来我将临习之作呈于沈老时，老人家都一一指教，予以鼓励。当时令我惊喜的是，沈老书赠一副对联予我：“雅言执礼，敦品读书”，苍劲有力，老辣高古。其深意不言自明。我放在书房，作为座右铭，时时勉励自己。

1989年3月初，我携未婚妻向沈老报新婚之喜。沈老非常高兴，当场书赠一副对联志贺：“诗书陶雅趣，琴瑟谱佳音”。1990年6月，我发起成立了省政府直属机关青年书法协会。我把想法向沈老禀报后，沈老非常高兴，说道：“青年人学习书法是好事，应当鼓励，要锲而不舍才行。”欣然题写了牌匾，加写了斗方“锲而不舍”，并勉励青年人不断学习，不断进步。

我留校后，单位地点离沈老家很近，一得闲暇便去看望老人家。回忆自己在与沈老交往的过程中，沈老的“天行健斋”，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。沈老是历史老人，加之其书法和诗文、史学艺术的崇高地位，常常门庭若市，国家、地方政要和国际友人，来自各地的社会名流及街坊百姓，屋里屋外甚至走廊过道都是人，排着队等着沈老“召见”，每天的人流真像走马灯一样，络绎不绝。我初考中国书法史，其盛况与唐代大书法家李邕别无二致。

有时我到沈老家，老人家看出我的心思，顾忌在场的人多，就冲着我说：“孩子呀，今天人多，你改日来吧！”我听完，心里总是热乎乎的，便回答道：“我没事儿，就来坐坐，看看您老！”在书斋现场，别有一番盛大景象。沈老在与他人交谈、讲史、叙旧、论书、论诗、赏鉴、题字等过程中，谈起艺术、讲起故事、念起友人滔滔不绝，幽默风趣处像个老顽童，逗得大家前仰后合，批起不良现象，深恶痛绝，直接开骂，金句、警句和金点子时有蹦出。沈老当年除兼职中国书法家协会职务，还担任辽宁省民革常委。一些地方政要如临，沈老胸有真知灼见，一吐为快，令人十分感佩。有时看见沈老有点累了，我便走上前，给老人家倒杯水，点上一袋烟，沈老焕发了活力，面额充溢着古韵的风采，轻烟吐绕，气脉生发，话语铮铮，享之入耳。沈老的书斋也就十来平方米大小，满屋子人，我与大家一样，始终站着，甚至挤着聆听与观摩，念起往日，令我终身受益。如上盛况，时常见闻。

外界通常认为沈老以书法大家而旷世，其实，沈老的诗文与书法同为艺术高峰，缘于书法流传载体之特，常因书名掩诗名。2022年，沈阳市文史研究馆出版了《沈延毅诗集》，收集整理了沈老不同时期创作的200余首诗歌。沈老长孙诗政兄弟赠我后，如获至宝，当晚一气拜读，首首溢香，动人心扉，对精深奇妙处反复研读，细细体会，目追文脉，声息跳动，仿佛仙翁如面，徐徐吟哦。

沈延毅先生书坛巨擘，书法艺术博大精深，学养深厚，重情重义，大师风范，光彩照人。沈老深深的家国情怀激励着我，高山仰止的艺术与学问熏陶着我，一种责任与使命驱使着我，传承文明，弘扬艺术，惠及于世。回首往事，历历在目。余肤浅末学，汗颜于先贤，但有幸耳濡目染，亲临教诲，示为不断激励自勉。心潮涌起，言不尽思，随附拙作，感怀铭记。

附诗词十首

观沈延毅老

书法精品展忆从前

遗作生辉念巨贤，拜揖三十四年前。

称谈祖父增家史，犹记诗篇隔世缘。

门庭若市高朋客，常触童心笑“骂”颜。

奋笔随声附喝彩，龙腾虎跃不停闲。

教诲聆听惊世语，文章铁骨感怀襟。

沧桑不失攻书志，更有思乡爱国心。

出古通神赢盛誉，雄强高逸老来奇。

化集魏法臻行法，五百年间数大师。

丙寅岁末题横匾，“禩葉書香”启绍隆。